陳曦 Nubu Payu(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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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原住民青年,來自保育相關科系,在文化與保育的兩難中,我期待可以從中找到平衡。

我曾經在網路上看到有同學分享我們部落捕鳥的新聞,批評說我們部落明明捕的是什麼樣鳥,新聞畫面耆老卻說只抓麻雀。這對來自保育科系的我而言,非常的矛盾。打獵在我看來就是我的文化之一,我出生的阿美族部落,比起狩獵大型哺乳動物,我們的長輩更善於捕鳥。曾有泰雅族的朋友聽到我這樣說,他滿臉疑惑地看著我,很難將捕鳥和狩獵畫上等號。但對我而言,那就是狩獵。

對於狩獵,我們往往聽見的都是長輩的故事,長輩告訴我們什麼是狩獵,會有一個很傳統的想像,然而我們鮮少會問對原住民年輕人所想的狩獵是什麼?在 21 世紀的現在,超過一半以上的原住民族人設籍在都市,就像筆者也是居住在都市的原住民,因此很多年輕人已經不再像長輩一樣那麼熟悉山林。那麼對像我這種年輕人而言,狩獵究竟是什麼?也許從我的故事開始,可以找到答案。

一、關於狩獵的陌生記憶

我很早就來到台北讀書,我國高中的同學聽到我是原住民,會問我說:「你是原住民,你應該很會打獵吧?」「你們原住民狩獵好殘忍」、「現在市場都有賣肉了,為什麼你們還要打獵?」每當被問這樣的問題,我都回答不出來,只能選擇沉默。說實在,狩獵這兩個字對我來說非常陌生,而且對一個生活在平地的阿美族來說,那時的我真的不容易想像我的族人隻身到山林裡狩獵的模樣。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捕鳥往往只是聽說,只知道村子裡有捕鳥的人,只有印象中每年冬季回到部落,參加家族聚餐,會看到餐桌上擺了好幾個湯鍋,好幾隻被燻的黑黑的野鳥浸在混濁的熱湯裡,我只敢撈幾匙清湯,最多加上幾顆樹豆或扁豆,對於一個從小吃白斬雞長大的小朋友而言,這是一個很強的視覺衝擊。這個部落的味道,曾經是我完全不想要接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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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個傳奇的 baki ──原來我家也有獵人

在十八歲那一年,我的 baki(祖父)過世了,家人在遮雨棚聊天,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很厲害的獵鳥人,他擅長用鳥網和陷阱獵鳥。在固定時節,baki 可能經常帶非常多的鳥回來,因此常聽伯母開玩笑說,每次 baki 帶回來都快要一百隻。對於要幫忙拔毛的她來說,這也是一個很累的工作。她說 baki 帶回來的網袋大大小小的鳥都有,有來自田野的,有來自水田的。伯母說有一次 baki 的網袋沒有收好,打開時竟然還有蛇跑進去,讓大家嚇了一跳。堂哥說 baki 曾經抓過老鷹,那隻老鷹展翅後可以比家裡的沙發寬。

baki 非常擅長烤鳥,對於烤鳥的火侯控制非常精準,他知道要怎麼精準地從燙鳥拔毛開始。在滾燙的熱水中,他清楚鳥要到什麼樣的顏色就要拿出來。而不同的鳥需要的時間不同,小型的鳥很快,但水鳥要花最久的時間熱水才可以透到皮膚,如此才可以把鳥的毛拔乾淨,特別是要將腋下的毛清理乾淨,鳥湯才不會有不好的味道。接下來,baki 會將鳥放上烤網上烤並慢慢地把細毛烤掉。最後會有兩種處理方式,第一種是烤完直接吃,而另一種是烤到半熟再做湯。

另外,baki 也非常擅長將很亂的網具整理地有條有理。baki 過世前幾個月,開始會看見幻覺。當我靠近baki,他只叫我不要踩到,但我看不到地上有任何東西,只見著他的眼神專注地看著空氣,手彷彿在努力把玩著東西,一手搭著另一手開始繞,最後右手拉開,並將想像的東西放在他右前方的地板。後來爸爸說他應該是在整理網具。可以看到,這個獵人即使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捕鳥還是很重要的事。

三、回家的第一步,從同桌吃飯開始,與第一次踏入獵場

上大學當年的冬天我又再到家族聚會,有別於過去的害臊,我努力地重新踏回這裡,並鼓起勇氣認真品嘗這些鳥料理,發現其實味道並沒有那麼糟。這次我才知道,這樣吃鳥叫做 misaliliw 或 malahuk tu liliw。捕鳥在過去是秋季的農事結束後重要的活動,有長輩說要在這時候好好捕鳥,明年收成才會好。比起 malikid(豐年祭豐年祭)的匆忙,或是農曆新年的小家庭聚餐,捕鳥的時節大家更能坐在一起聊天,一起回憶往事,長輩們也會互相調侃彼此的過去,講講彼此的八卦,誰曾經看到班上很漂亮的同學,結果回家問才知道是親戚,或是以前哪個長輩還在時很兇,誰因為頑皮被哪個兇,誰因為頑皮被哪個 baki 罵。我也是這樣的場合,才能記得每個親戚的臉,才能知道原來某個長輩是姑姑不是姑婆。漸漸地,家族的長輩也慢慢認識我,知道我是一個會定時出現的小孩。

22歲的冬天,我第一次參與捕鳥的活動,我最早的想像就是網架好了,鳥自然會來,但其實是要在清晨的時候,去觀察鳥的路徑,觀察牠們是在什麼樣的角度起飛,在黃昏的時候,他們便會以相同的路徑進入你的網中。當然,也並非每隻鳥都是笨蛋。對於初學者的我來說,在夜裡要把鳥從網子上拿下來是件難事,線纏得實在太厲害,我就開了頭燈,卻馬上被一旁的哥哥唸說,這樣會被鳥發現,他們就不會飛下來了。另外,每個會捕鳥的哥哥都有自己的秘密基地,還會彼此開玩笑說上次自己說漏嘴,害自己的的秘密基地被誰捷足先登。

四、文化與保育的解套,也許是放下知識的傲慢

捕鳥時,哥哥指著遠方說那個望遠鏡是愛鳥協會的,雖然在現場時還是禮貌地揮手反應,但部落的獵人並不喜歡他們,部落的哥哥說他們經常會破壞獵人的網具,並在網路上罵這些獵人,說他們傷害環境虐待動物,這時我才體會到這樣的緊張關係。常常我們會以為身為原住民就應該對於狩獵有一個捍衛的想像,但我的看法並不一樣,我相信一些保育的價值,對於生態系的永續,對於讓我的下一代也可以享受這些自然資源,我也理解很多狩獵環境或技術的變化,會讓保育人士憂心狩獵會破壞這些物種的存續。

不過我修過很多保育相關的課程,我認為許多觀點對於狩獵的討論過度狹窄,很多課程告訴我:狩獵是件不應該的行為,是有害生態的行動,甚至會有很多言詞認為狩獵是野蠻暴力而原始的。但我並不這個認同這樣的說法,雖然現在台灣的環境已經變化,可能鳥況跟過去也許有不同,但我並不認為學生態保育的我們應該要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去責備族人的捕鳥活動,因為如此只會更加深彼此的不信任感。彼此的謾罵往往只會讓更多族人聽到環境保育就選擇閉上耳朵,因為我們往往沒有要聽獵人怎麼說。

學習保育知識的我們,常常忘記捕鳥背後的意義,或是只相信教科書上告訴我們那些形式上的訊息。我相信很多故事只有我們在和獵人一起放網時才聽得見,也有許多事情是可以和族人討論的。我也相信,在充足的對話中,可以找到彼此可以接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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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身為下一代獵人的想法

也許我會成為下一代的獵人,同時身為保育科系的學生,我也相信環境保育的價值,但我認為要更謙虛地聽有經驗獵人怎麼說。我相信兩者是可以對話的,對於環境,獵人的敏感度往往不比生物學家低,他會知道哪裡的獵物變少,哪裡的生物變多。在他們的生命中,有很多對於維持生態環境的一套知識。也許我們可以更加理解在地的捕鳥知識,以及讓在地的族人知道保育的理念,甚至共同建立彼此環境經營與維護的公約。站在一個可以相互信任與對話以及共同努力的角度,我認為這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解方。

最後,我希望 misaliliw 這樣的捕鳥文化可以被保存,身為一個平常在都市生活的原住民青年,我相信唯有實踐以及親身踏過,才會知道這個文化的深刻。

如果問我什麼是狩獵,和為什麼狩獵,我的回答是:「狩獵,是因為對於 baki 的思念,那記憶中整理網具的老人。狩獵是為了可以和家人一起凝聚,在共同觀看、烹煮的煙霧中,可以聆聽更多不一樣的故事與關心彼此的近況。進入獵場,可以重新認識環境、鳥和人之間的關係,並且學習如何成為更完整的人。」

身為一個長居在都市的原住民,狩獵對我而言是我連接母體文化的重要連結,我也理解我的學科訓練當中對於環境的反思,我相信唯有親身經歷,我們才可以放下彼此的偏見,並在實踐之中持續對話與調整,並找到屬於這個世代的狩獵樣貌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