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伯邑(地理角角主、本書主編)
(小編註:本文為五月即將出版之《尋找台灣味:東南亞X台灣兩地的農業記事》的作者群——地理角團隊角主洪伯邑老師的心路歷程。《尋找台灣味:東南亞X台灣兩地的農業記事》相關資訊請點這裡。)
我想談談這本書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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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新南向」作為起點
2017年12月,我和位在新北市中和南勢角的「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獨立書店合作,舉辦了「飲食新南向」系列講座(海報,張瑜娟設計)。本書的部分作者皆是該系列講座講者,包括所有關於東南亞的主題,加上一場談屏東原住民咖啡。而來參與系列講座的聽眾中,包括了左岸出版社的編輯林巧玲。在這樣的機緣之下,我於是和巧玲開始發想讓講座內容成為一本書的可能。
而在出書相對漫長的過程中,「飲食新南向」的講者們和我其實也在講座之後與「獨立評論@天下」合作,在廖雲章主編的邀請下,以主題短篇的方式出版線上網頁的專刊。專刊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讓講座的內容不只觸及來聽演講的聽眾,而是藉由網路的公共書寫,讓更多的閱眾讀到講者們的精彩故事。專刊也順利在2018年2月農曆新年期間正式上線。
的確,以「飲食新南向」為題的講座和後續的線上專刊是這本書成形的起點。至於嘗試把地理角團隊拉出研究室與獨立書店和媒體合作的初衷是什麼?我想借用並節錄當時自己為「獨立評論@天下」專刊寫下的文字,作為記錄自己起心動念的緣由:
「新南向」這個詞似乎已經充斥在台灣的報紙、電視新聞、網路媒體等,甚至日常生活中我們都能朗朗上口說道:「新南向?就政府在推的政策啊!」但弔詭的是,當「新南向」這個詞在媒體曝光度越高,以致於大家幾乎都聽過、甚至能在茶餘飯後談上幾句的時候,到底什麼是「新南向」,好像又空洞到不知道怎麼說起,於是很多人乾脆說:沒用啦、亂撒錢而已啦、騙選票的啦……!
在現實生活中,自己身為在大學任教又在東南亞高地研究的地理學家,三不五時也會有親朋好友學生同事們要我說說對「新南向」的意見。坦白說,我和大多數的人一樣看不清也說不清;不過,我喜歡在談話的隙縫間見機把話題轉到自己的研究課題:「茶」!
我告訴他們:泰國北部邊境上的茶是台灣過去的;也告訴他們:越南當地很多茶是台灣人在經營,茶種技術也是台灣的。於是,從「茶」帶起的,是在東南亞實際接觸到的人事物,一手資料成為有血有肉的故事。故事裡,是聽者不曾認識的東南亞面貌,是未曾想過的台灣與東南亞的關係。
除了「茶」之外,我的研究生很多也作飲食相關的研究,也到東南亞跑田野。於是我又想,與其空談空想「新南向」,不如讓學生從飲食研究的一手資料出發,跟社會大眾說說他們看到的東南亞…將眾研究生的學術研究轉成親民的田野故事,試著說給大家聽,從而走出學術殿堂,與社會產生聯繫。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持續和左岸編輯巧玲持續關於出書的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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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在燦爛時光的「飲食新南向」系列講座,是本書的起點。

從「飲食新南向」到「尋找台灣味」
「飲食新南向」以東南亞為主軸,即使如此,在這些故事裡,不只是東南亞的面貌,或台灣與東南亞的關係,更是台灣本身在東南亞的樣子。更何況,在原本的系列講座中就包含了一則屏東原住民咖啡的故事。於是,因為無法割捨屏東,也必須將其收到規劃中的書裡,所以與其瞎扯什麼「北回歸線以南就是東南亞」的玩笑話,不如就把原本的「飲食新南向」調整為「尋找台灣味」,重新以台灣的食農議題為主軸,無論是農業技術跨境到東南亞的轉移,或者台灣島內食農體系的發展,都能涵蓋到「尋找台灣味」的書寫裡。
說實在話,身為地理角角主,我當然樂見地理角團隊裡幾位從事台灣國內食農議題研究的成員,能藉此將他們紮實豐富的田野素材,寫成「尋找台灣味」的章節故事,增加思索台灣食農課題更多元的面向。也因此,在原本「飲食新南向」的成員之外,書的內容又加進來數篇關於台灣島內案例的章節,讓「尋找台灣味」的作者群確立。作者群整隊後,歷經了三回合的寫稿改稿與彼此閱讀草稿的作者群會議後,終於琢磨出成品。這個過程的背後,其實也是我實現自己對研究與教學的一些想法,尤其是對指導學生研究論文,以及如何打開他們對研究意義的不同想像和發揮的嘗試。
把理論藏在敘事背後的挑戰
2013年拿到博士學位幸運地回到台大任教後,在自己指導學生並和越來越多研究生交流後,我漸漸感受到台灣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生的種種焦慮。概括的說,首先,學生有一種「吊書袋」理論追風的焦慮,深怕自己的表達或書寫沒能跟上坊間最流行的那個理論詞彙;若真的沒跟上也想著讓自己至少能三不五時談個馬克思、傅柯、布迪厄、拉圖什麼的!學生的這種焦慮,反而讓我在指導論文的時候很焦慮,焦慮他們寫出自以為厲害的空洞文字堆疊。
為了緩解我的焦慮,我必須讓學生先停止理論吊書袋的無謂焦慮。地理角的研究生都是從實際的田野調查現場帶回寫作的素材;而從田野調查得到的第一手資料,是研究者發現那些或許還未曾被紀錄的觀點、或是當下被相對忽略的聲音的珍貴紀錄。吊書袋的理論焦慮,使人忘了現有理論是分析工具,不是心中先設定好的框架,不要用自己預設框架下的答案扼殺了研究作為「發現的過程」的原初意涵。我看過許多理論詞藻講的天花亂墜,經驗材料卻與看似厲害的理論兜不上的論文;在我心中,這反而是最不厲害的書寫窠臼。
我的意思並非要說理論的訓練不重要!因為帶著理論的訓練,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人事物變的不那麼理所當然,成就了研究者紀錄觀察人事物的敏感度,進而在實際生活現場與現有理論之間串起對話,展開研究者提出獨特論點,甚至更新理論的潛能。因此,我讓地理角成員將田野調查紀錄了什麼作為發想書寫的起點。
回到書寫這件事,字裡行間要把理論的對話放多重,當然也得看閱眾是誰而定。但這裡我想分享一則我自己在博士班唸書和指導教授之間的簡短對話來思索理論與社會科學研究書寫這件事。我的指導教授覺得,當理論發展出一個個字彙來定義許多事實上極其複雜的現象時,讓人文社會科學家變的懶惰,因為我們開始簡便的使用一些詞彙而不需花力氣解釋那是什麼,經年累月社會大眾漸漸也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們又懶得或不知道怎麼開啟對話連結,於是弔詭地漸漸拉開了人文社會科學和社會的距離,讓學術外的人覺得我們真的關在象牙塔裡!
我將這段話一直放在心中,回台灣任教後也開始想著自己可以從地理角做什麼,怎麼在理論與書寫、學術訓練與社會聯繫之間有不同的嘗試。也因此有了上述和「燦爛時光」與「獨立評論@天下」的合作,以及本書的出版。從這些嘗試裡,我和地理角團隊成員試著將一個個理論詞彙藏在各自敘事與書寫的背後,試著用非虛構、清晰且精彩的故事呈現「新南向」或「台灣味」的種種,搭起學院內外的連結,也讓聽眾與讀者重新發現原來人文地理作為人文社會科學的討論,其實離大眾的日常關懷並不遙遠。
我不敢說地理角團隊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我相信,適時的在書寫中放開理論先行的文字焦慮,研究者紮實的理論思路其實並沒有消失。反而,理論的學術訓練還是會潛移默化的進到書寫者的敘事安排與故事邏輯。而用親民的語言呈現,改變的是故事呈現的方式,而不是學術研究本身的價值,相對的是讓學術產出的價值得以衝出「同溫層」的語言界線,強化社會人文科學學術研究與社會之間的對話聯繫。不容易,但在「同溫層」漸次增厚的當下,我認為是重要的事。
讓學生當主角,開啟對「研究」產出的重新想像
除了上述的理論焦慮,我發現研究生其實還有一個更深層的焦慮,對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本身「無用論」的焦慮。從現實的投資報酬率觀點,研究所的訓練已經不如以往吃香,學位的本身已經無法保證更好的工作機會與收入,尤其是包括人文地理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而作為大學任教的老師,我也同時焦慮著有意投入研究的學生越來越少,學術人才的培養變的更艱困,甚至出現斷層。
然而,當時代不斷往前,「變動」本身就是無可擋的趨勢時,或許應該思考的是在學術傳承的焦慮以外,也回到學生為主體的學術養成,和研究生一同開啟研究產出不同形式的樣貌,從中重新定義研究本身的價值。而「尋找台灣味」的出版也是地理角團隊往這個方向開創的成果。
在地理角,我鼓勵學生走出舒適圈,投入一個與自己生命經歷不同的田野調查過程,無論是國外的移地研究或是國內的調查。過程裡,培養自身和不同身分背景的人群說話與溝通的能力,放開原本生活裡覺得自在熟悉的事物,從中發現與創造自己不曾想過的技能,我想這是讓學生體會研究不只是研究,同時也是豐富自身生命的起點。
而精彩絕倫的田野調查,若只是成就一本論文,拿了學位走人後,論文的價值只等著有人從圖書館找到來當文獻,或許真的有點可惜。再者,研究本身的任務或許也不只是成就自己的學位,也在知識的累積與傳遞。因此,從「飲食新南向」到「尋找台灣味」的出版,以學生為主角,讓他們作為研究者的身影讓更多聽眾與讀者聽見看見,從中發掘自身研究產出除了論文以外的可能性,扮演知識產出公共化的角色。從面對社會大眾的敘事經驗中,激發學生們參與社會的不同契機。地理角團隊,不只「尋找台灣味」,也尋找研究產出價值的多元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