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任職於非地理學系的地理學家」系列

廖珮岑(中國地理學會會刊小編)

剛抵達盧道杰辦公室時,他正在跟研究助理討論陽明山經營管理相關的計畫行程,報告書與參考文獻散落桌面。

討論結束後,他喝一口水,轉頭對我說:「其實我的職涯發展跟系所比較沒有關聯,是別人跟我講我的東西比較地理取向,我才知道原來這是地理啊!」

 

博班契機:公職後對自然保育的反思

以東亞家蝠生態為研究題目,取得碩士學位後的盧道杰,畢業後通過自然保育高考,先後在農委會與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等機關服務。1990年代的臺灣,剛開始實施野生動物保育法,正在進行一系列的野生動物保護區劃設工作,盧道杰也參與其中。但是時常發生中央主管機關與在地管理單位意見不合,或是不被在地社區支持等問題,使得保護區的劃設工作困難重重。

盧道杰感嘆地說:「基本上保育的議題,特別是棲地保育,重點在人,縱使當時的生態資訊與GIS技術都不是非常完善,但其實人的問題解決了,很多事情也都解決了。」他發現影響棲地保育的關鍵是政治、經濟、權益關係人之間的角力,不是單純的生態問題,而這也成為他想要再繼續進修的契機。

辭去農委會工作後,短暫當過生意人,接著在國際野生物貿易調查委員會的臺北分會擔任計畫主任沒多久後,透過工作經歷認識的人脈,在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的物種存續委員會 (Species Survival Commision, SSC)計畫的推薦下,盧道杰決定到英國威爾斯大學(University of Wales, Aberystwyth)的地理與地球科學所(Institute of Geography & Earth Sciences)攻讀博士。

 

時代浪潮:參與式經營管理

1980-1990年代的歐洲地理學術界,正掀起一波「質量之爭」,也就是質性研究與量化研究的辯論;特別是在1990年代末,質性研究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許多人認為量化分析較沒有辦法顧及研究議題的整體性,甚至在某些領域幾乎不使用量化分析進行研究。

同時,受到社會學發展的影響,在保護區經營管理的議題討論上,將民眾、社區或是權益關係人納入討論,一起共同管理的「參與式經營管理」概念,也在這個時期被正式且大量的接受與討論。而盧道杰前往英國攻讀博士學位時,也正好被捲入這波時代浪潮。

「我在國家公園和農委會的經驗告訴我,你就是需要跟這些原住民、不同領域的老師、專家們、漢人啦,這些資源使用者,談到大家都有共識後,才有辦法去執行,這就是我的論文主軸。」因此,盧道杰分別以宜蘭縣蘇澳鎮的無尾港水鳥保護區、高雄市那瑪夏區楠梓仙溪野生動物保護區 (原名為高雄縣三民鄉楠梓仙溪野生動物保護區)及嘉義縣阿里山鄉的達娜伊谷自然生態公園為主要案例,以質性分析,探討臺灣野生動物保護區與當地社區的參與式經營管理。

 

地理野狐禪:自學質性研究

「其實我的老師是做量化(分析研究)的,他沒辦法幫我嘛,所以我的第一個田野在無尾港做了半年,我不知道質性研究要怎麼用,也不知道怎麼訪談,我本來是做生態的,那時候網路不發達,也不知道誰有這種東西(質性研究)可以參考。」盧道杰剛開始學習質性分析時,遇到許多阻礙,因此他只好求助於系上做質性研究的教授。豈料,那位教授對他說:「過去老師都是做量化的,所以都要自己讀,你可能要自己想辦法。」

於是盧道杰開始抱著紮根理論(Grounded theory)的書籍學習。他想說紮根理論重視實際參與,從訪談與參與觀察後的田野筆記中進行編碼,找出議題進行討論,比較符合他的研究主旨。也因為不熟悉整個過程,從訪談、參與式觀察、辦工作坊、找到焦點團體及後續的編碼等,單就第一個研究案例,與無尾港水鳥保護區的在地團體接觸就花了半年時間。

「你熟了之後,基本上你就知道哪些東西需要,什麼東西你不需要,就像紮根理論裡面講的理論觸覺,有些東西熟了之後,你看到那個眼神、字眼,你就知道他要幹嘛。」熟悉研究過程後,盧道杰的後續兩個案例分析越來越順手,也很快地找到焦點團體與關鍵報導人,分別花了三個月與一個月進行。

除了自學,盧道杰也常去旁聽臺大地理系人文地理的課程或是相關研討會,也曾迷失於人文地理諸多理論架構之中,甚至詢問他遠在英國的指導教授如何面對龐雜的理論。「我老師跟我說:『如果不合用你為何硬要去用,你要考慮的是,判斷如何把合用的理論用在保護區議題上。』我就問他怎麼判斷?他對我說:『你要做做看啊!』啊……要怎麼做?『回家做啊!』老師這樣跟我說。」盧道杰苦笑著。

「這也是我現在跟我學生分享的方法,在英國求學的過程讓我學到最多的就是要去解決問題,要去試!」盧道杰認為自己就像個野狐禪,形容自己自學質性研究不像正統禪宗一脈相傳,而是靠自己學習與領悟。「所以基本上這是我在學習時偷懶的地方,這一塊也是我老師說我比較能夠看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啦,但就是有些東西會懵懵懂懂的,可能比較沒有那麼系統化,這是缺點也是優點。」盧道杰自嘲地說。

圖一

盧道杰的博士論文(右下)及自學時的參考書目

 

任教起始:從自我懷疑到堅定信念

2002年剛進入臺大森林系任教的盧道杰,想著要繼續進行社區參與相關的研究,卻馬上面臨挫折。當時的參與式議題在臺灣學術界尚未流行,「有些人說這是胡扯,他們覺得做這個不會有發展性,建議我換方向,其實剛開始時我也很懷疑自己。」

2003年因緣際會參與在南非舉行的第五屆世界保護區大會 (Vth IUCN World Parks Congress),大會的許多議題都在討論參與式經營管理,顯然是世界潮流與討論核心,這才讓盧道杰重拾信心,「那時候才比較堅定我的方向,我就走我的路,我不孤單。」

恰逢此時,因應原住民族委員會的政策,盧道杰參與原住民傳統領域繪製計畫,在臺大地理系張長義老師的引薦下,與蔡博文老師合作,共同調查與繪製部落地圖。然而GIS系統很複雜,需要多個軟體來回切換比較,「當時就是用兩萬五分之一的大圖在那邊剪邊拼貼,一邊對 (地圖),一邊訪談部落耆老傳統領域的界線,常常會有很多名稱與故事,就把它記在地圖旁邊。」計畫連做六年,不僅奠定往後保護區研究的基礎,也因為跟蔡博文老師有了革命情感,埋下未來一起開授公眾參與地理資訊系統(PPGIS)課程的種子。

盧道杰認為「空間」在保護區議題中是很重要的概念,為了擬訂保護區經營管理策略與計畫,不僅要知道重要的物種資源在何處,也需要規劃巡邏的路線。除了平時走的步道與林道,管理人員也需要知道沒有路的區域,並懂得如何從這些地區規劃「路線」切入重點核心保護區,才能真正起到查緝取締的作用。「因此空間概念很重要,所以我越來越像個地理學家。我覺得別人說我像地理學家,應該是因為有這樣的一個過程和經歷累積。」

 

公眾參與地理資訊系統:從社區監測到公民科學

若要讓社區參與保護區管理,首先要在法律與政策上給予社區正當性。另一項重點是社區的培力,亦即社區是否有能力扛下共同管理的責任與工作。為了創造未來國家與社區共同參與管理的典範,首要任務就是開創社區民眾跟政府互動的平臺。「所以我們(研究團隊)就開始引進地圖空間概念及社區監測系統,而要讓社區參與生態監測,就必須降低技術執行門檻。」

以宜蘭無尾港野生動物保護區為例,因主要保護遷徙性水禽,研究團隊就先製作當地可能的鳥類清單與地圖,經過培訓讓志工紀錄各種鳥類的棲位分布。「後來我們發現這些鳥大都不在裡面(劃設的保護區),都在外面。」盧道杰露出嘲諷的笑臉。「這也點出很重要的事,保護區其實要根據周遭土地利用情形與當地社區互動,而不是只有保護區那一塊,這也是參與式經營管理重要的地方。」

這些方法執行到最近6-7年時,盧道杰團隊發現配合現今發達的座標空間軟體,使得當地社區已經可以達到系統性蒐集資料與分析數據的水平,符合科學知識與技術標準,也就是公民科學的起始。「重要的是他們擁有資訊,而保護區經營管理的主管機關卻沒有相對多的資訊。嘿!基本上在討論上面他們就可以平起平坐啦!」

盧道杰認為當社區擁有資訊時,就代表他們手上握有實力這張底牌,配合政治法律上給的身分,就能讓社區增加討論的權重,才能讓更多聲音進來,創造共同管理的價值。

 

森林與地理一線之隔:成為自然與人文的中介者

傳統的森林系教育便是教導學生如何正確伐採木材及後續的加工利用,以達到最大的經濟利益的永續利用。當時代改變,多元永續的經營森林成為主流,「當你要變成保育與育樂為主時,就要讓新專長的人進來,這就要革命了!」保護區的參與式經營管理其實也是一種時代革命,其內涵與傳統地理上討論已久的人地關係不謀而合,「只是森林系專注在森林資源,地理專注在環境資源,人文在地理系是強項,在森林系比較弱而已。」

從生態研究為起始,在公務單位參與國家政策對自然保育的轉變過程,一直到前往英國攻讀地理博士學位,自學質性研究,回到臺灣任教後加入空間與公民科學概念,在研究與課程中不斷精進。如今的盧道杰以自身專長,在森林系上開設兩個系列的課程:保護區經營管理及社區保育;也在地理系與蔡博文老師合開公眾參與地理資訊系統概論。

「其實這些都是我學習和應用的過程。如果照順序應該要先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才到人文領域,但我當時就從自然科學直接跳到人文了。我看到我的學生啊,一開始直接叫他們去做質性研究,其實他們沒辦法接受。所以我的課程就是要一直實做,如果我要上訪談,那他們就要去訪談一次;如果要上參與式觀察,那就去參與式觀察一次。」

如同盧道杰學習的過程和經驗,他鼓勵學生勇敢嘗試,從錯誤中調整方向,在實做中歸納重點,並且學會解決當前問題。「我希望能當一個中介的角色,自然跟人文的中介者。」盧道杰說出自己對於森林系課程規劃上的期許。

提及最近新的課程規劃,盧道杰有些興奮的表示今年想要嘗試讓學生製作微電影。在過往課程中的參與式作圖,因同時要訪談與製作地圖,需要團隊合作,是龐雜不輕鬆的課程。他發現學生在過程中常有無法找出明確問題意識的困難,當然也無法進一步與理論架構做出連結。「因為電影需要有一個明確的軸線,也需要有分鏡,我要他們趁機抓住這之中的連結點。所以我們今年改拍微電影,這是新的嘗試。」即使任教多年,盧道杰的課程仍然不斷的與時俱進,同樣也在調整及嘗試。

國立台灣大學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館門口

 

未來展望:留下薪火給臺灣社會

「其實訪談的重點就是要用心去聽。有人問我跟原住民訪談怎麼可以不喝酒,我說他們在那邊喝酒,我就喝水啊,要跑廁所的是我啊!他們喝酒都不用跑廁所耶!他們沒喝完我就在那邊繼續,那就是我的誠意。」盧道杰想說若能完善保護區運作機制,就是對當地原住民、社區民眾的交代,有著對土地、原住民的轉型正義意涵在內,因此盧道杰的田野規劃幾乎是以優先配合當地行程為安排,與當地人認真交心,「許多事物都是要有情感厚度之後你才能談。」

「前幾年,我五十五歲那年,我就在想,我剩下十年退休……,我可以留下什麼東西……?我想還是要回到參與式保護區經營管理上去談。」因此,目前盧道杰團隊持續進行的計畫分為三大軸線,一是已經執行十幾年的林務局保護區經營管理效能評量及保護區規劃;其次是原住民共管保護區機制的議題;最後也是最新的計畫,研究如何將經營管理效能評量與經營規劃引進國家公園系統中。

最近比較熱門的里山議題及林務局綠網計畫,其實就是廣納原住民及社區保育議題,為保護區外的保護區概念。為了在理論及研究方法上與國際接軌,讓臺灣參與國際議題討論,盧道杰團隊也在思索,能否把國際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其他有效棲地保育機制(Other Effective Area Based Conservation Measures, OECM)」概念,放入綠網計畫2.0中。「我想這些東西都做到了,我就可以退休了。」

臺灣因為政治因素與社會氛圍,許多經營管理的議題通常都需要醞釀10-20年,才會被真正開始應用在政策上實施。盧道杰認為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參與國際保育的研討會與論壇,才能看到世界的運作潮流,並反思臺灣扮演的角色與位置。「但這應該留給年輕人啦!要讓年輕人參與!」盧道杰說出他對臺灣社會未來的期許。

而對於大學部的學生們,盧道杰則認為任何事情,不需要去分科系討論,「學著面對與解決問題才是重點。如果你能掌握不同工具的話,你在面對問題時,就更能想到不同的方法去解決。」如同回應盧道杰本身的學習歷程,他鼓勵學生培養清晰的邏輯與勇敢面對新領域的挑戰心,「跨領域學習是未來社會提升競爭力一個很好、但非唯一的方法,我覺得地理與森林都有這樣的特質。」

圖三

盧道杰與第一屆參與式做圖課程學生作品(最上方)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