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地景、文化與權力之課程:學生期末報告」系列文章
徐振輔(台大地理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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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讀地理所的第一個學期,我修了一門名叫「地景、文化與權力」的課程。學期開始時,老師列出一張在地景研究上貢獻卓越的學者名單,讓學生各自挑選一人,期末繳交五千字以上的人物介紹。當然,那時名單上所有學者我連聽都沒聽過,只好隨意挑了英國文化地理學家Hayden Lorimer作為題目。
學期過去一半,開始動手搜尋這傢伙的資料時,才驚覺可能接了塊燙手山芋。和名單上許多重量級學者相比,Lorimer還不是在學科發展上會被寫進教科書的關鍵理論家,而且相對年輕,不到蓋棺論定的年紀,因此幾本介紹地理學家的人物誌都沒有將他涵蓋在內(他本人倒是寫過Tim Ingold的介紹)。總之Lorimer資料很少,不曾出版專書,發表過的數十篇期刊論文幾乎是認識此人的唯一途徑。有段時間,我甚至苦惱於無法確知他的出生年份,後來查到他在1997年於羅浮堡大學取得地理學博士,粗略回推,可能在1970年前後出生。取得博士學位不久,他便進入亞伯丁大學講授人文地理學,五年後轉而到格拉斯哥大學任教,並在此生產許多重要的學術成果。
瀏覽過Lorimer的一些文章後,實在不知該從何介紹起。綜觀他的研究主題,有幾個關鍵詞在我心中盤桓:蘇格蘭高地、非再現、漫步……那麼,不妨就從漫步開始吧,我的意思是,每當報告遇到困境、讀書無力或者心情浮躁時,我就會離開書桌到室外走走。於是那天下午,我放下Lorimer晦澀難解的文章,穿上一件綠色舊大衣(台北的冬天實在太冷了);拿起手機和鑰匙,關了燈,將四樓研究室上鎖後,便走出台大地理系館,在校園內隨意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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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無雨的週六,系館旁的草坪被人行道分割成數塊,金背鳩在雜草間啄食,白頭翁在枝頭摩擦嘴喙。路上除了學生之外,還有校外人士聚集在小木屋鬆餅前消磨時光;鹿鳴堂舊址旁,幾名中年人專注於繪畫寫生;一個穿著運動服、戴耳機的男人跑過乾燥的舟山路;一對年輕情侶在生態池的木棧道徘徊,鷺鷥佇立岸邊,情侶眼中似乎只有對方。我此時此刻遭遇的人群,和週四早上十點從捷運站匆匆趕往各大教學樓的學生們截然不同,讓人意識到,這地方除了作為教育場所,還提供了其它種種行走的可能性。
地理學家會如何討論走路這件事?傳統上,多半專注於它的運輸功能──在一段時間內,循著某條路徑從出發點前往目的地,涉及理性的、經濟的判斷,研究者藉此分析人類行為與環境的關係。然而這樣的理解相對單調,無法窮盡走路的多元樣貌,顯然週六午後的台大校園就有許多無目標、不為前往哪裡而進行的漫步。如同此時此刻,苦思冥想期末報告而不可得的我,也基於某種模糊的原因被挑起行走的衝動。
於是,當代地理學家們又將注意力放回走路上頭。2010年,Lorimer發表過一篇關於步行的文章──Walking: new forms and spaces for studies of pedestrianism,其中歸納出四種晚近的研究取向,分別是:步行作為地方的產物(walks as the product of places)、步行作為日常生活的普通功能(walks as an ordinary feature of everyday life)、以自我為中心的步行者(the self centred walker),以及刻意的、藝術性的步行者(walkers who are wilful and artful)。
首先步行作為地方的產物,也可說是被地方紋理(比如地景型態與文化意涵)所驅動的、別具意義的行走,經典例子如同Lorimer所舉的山頂和紀念物。它所隱含的意識經常是:去某處走一走、看一看。這種步行總依附於特定位置,你貼近那裡,從而被觸發熱忱、恐懼、崇高、記憶、聯想等經驗,路徑可能是直線也可能是循環。談論這種行走的同時似乎也在談論地方為何。以台大校園為例,你不難見到各級學校的參訪團四處踏足,人們在小木屋鬆餅、醉月湖、椰林大道等景點留影。對這個社會而言,台灣大學本身即是意義獨特的場所,行走因而帶有一種儀式感,如同具體而微的朝聖。想起自己剛考上大學時,也曾有意前往目睹傅鐘、黑森林、圖書館,那有點像是貓咪進入新環境時,鑽到各處角落東聞西嗅的過程。有點不同的是,這種步行的基礎並非認識陌生空間、摸索未知關係的可能性,而更像是一種讓自身從屬於某地、受其肯定的狀態。
轉向光譜另一端,當代地理學也關注那些日常性、功能性、幾乎稱得上微不足道的步行。比如這幾個月來,只要有事到校、恰好無雨的日子,我總是日復一日騎機車上學。在停車場停好車,沿小徑走到地理系館(如果有餘裕,就去便利商店買個早餐),彼時心裡或許想著等等的課、昨晚的夢境,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無論如何,我穿越一樓大廳,走樓梯或搭電梯抵達四樓研究室的座位;放下背包,從櫃子裡取出咖啡豆,到研究室後方磨成粉,然後去茶水間盛一壺溫度適宜的熱水,回來沖一壺讓今天早晨得以保持清醒的咖啡。這個過程中,我的雙腳幾乎不曾稍歇,期間經過一連串節點:停車場、系館大門、樓梯間、裝咖啡豆的櫃子、磨豆機、飲水機、洗手台。這種步行通常相對短程、任務導向,具備明確的方向。
第三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步行,經常伴隨深刻的反思,是以自我頓悟、情感探索、哲學辯證為目標的行走。在西方文化脈絡下,走路向來與做學密不可分,而當代地景研究中也有一個經典案例,即是文化地理學家John Wylie寫的那篇A single day’s walking: narrating self and landscape on the South West Coast Path。他透過自己在英格蘭西南海岸小徑某一天的步行,重新思考地理學家如何認識地景。文章詳盡(也可以說是瑣碎地)描述所見、所聞、所觸、所感,但不將其概念化為普遍原則,不分析社會、符號、地形與生態特徵,只是專注於探討個人主體和外在世界如何在交會中不斷浮現,內容頗具現象學風格(John Wylie自己則稱之為後現象學)。這篇文章曾降雷般打開我的許多想法──長久以來,許多旅行者總強調自己前往遙遠異域是為了認識自己,但我對於這種浪漫宣稱不以為然,認為不過就是一種無視於外在世界與他者的天真姿態,既不會真的找到什麼,反而會錯過許多東西。但轉念一想,在現象學式的地景研究中,步行作為一種連續的空間經驗,意識之流不斷捨棄這一刻、進入下一刻,自我和世界在每一個瞬間相伴而生。即便只是作為一種隱喻,也讓我重新思考「認識自我」這句話或許別具意義。
最後是刻意的、藝術性的步行。這類步行者通常有意識地介入社會,行為本身的意義並不完備,必須在被觀看的前提下才得以成立。當代研究通常將其形象化為兩類人(有時兩者兼具):政治精明的活動者(politically savvy activist)以及藝術傾向的活動者(artistically-inclined activist)。這種以行走表達想法的倡議者在台大周圍並不少見,在總統府、立法院、行政院等行政機關附近更是數不勝數。但回到校園,我則是想起一位多數學生都見過的人──這時我正從舟山路這一側橫越椰林大道,來到普通教學館附近,但沒有見到她──PTT有人暱稱她舊體阿嬤,也有人稱之為貓姨,是個頭髮斑白的老太太。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校園裡漫步,經常在教學大樓附近出沒,大聲碎唸著夢囈般的語言。無論她是否真有什麼主張,無論她的行為是朝向期待的未來,或者只是與回憶糾纏的方式,似乎都有意對外表達什麼。在我印象中,她就是屬於藝術性且政治性的步行者。
在那篇文章末尾,Lorimer引用了《化身博士》作者、英國浪漫主義作家史蒂文森的一句話:「I travel not to go anywhere, but to do. I travel for travel’s sake. The greater affair is to move.」有時人們難以指認行走的理由,但就是動身了,從而開啟一系列無法複製的空間經驗。雖然是陳腔濫調,但追問這種欲求的本質終究難有解答,Lorimer強調,我們不能因此就將步行視為沒有形式、沒有想法、彷彿超然物外的一件事。行走不是興之所至的純粹自由,而是被路徑所引導的。路徑也不只是物質可見的部分,它涉及身體感官與之相遇的方式,是空間與社會等無數綜合條件的體現。從Lorimer所描繪的「當代步行研究」圖景來看,這與人文地理學界近年掀起浪潮的一個重要概念密不可分:非再現(non-representatio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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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亞伯丁大學轉到格拉斯哥大學任教後,Lorimer寫了三篇以文化地理學為名、頗具影響力的文章,都環繞著非再現進行討論。非再現是一個鬆散的概括性術語,涉及多樣化的研究取徑,諸如情感理論(affect theory)、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等等。雖然台灣學界通常將non-representational譯為非再現,但中國學界也有「非表徵」的用法,在中文語境裡,只取其一難免偏離representation的原文意涵。或許最最簡化地說,非再現關心的是現象與經驗被概念化為一個一個範疇之前的原始樣態。
1970、80年代以來,以建構論為基礎的新文化地理學興起,這一派學者多聚焦於藝術、話語、權力等非物質範疇的探討;1990年代起,非再現理論家意識到這種分析方式有所不足,便把注意力拉回日常生活的每個時刻,談論個人的、情感的、實踐的面向,談論那些無法被意義體系確切捕捉的模糊氛圍。相較於此前的地理學,非再現似乎熱衷於微不足道的主題,但在拒斥宏大敘事、拋棄普遍原則的信念下,實則帶有對於學術慣例的積極反叛。
回顧Lorimer早期的歷史地理學研究(特別是1997年博士畢業後幾年的發表),也經常以「地景作為一種觀看方式(ways of seeing)」為切入點,顯然受到新文化地理學影響甚深。他博士論文處理的是一戰後到二戰結束期間(1918-1945)的青年戶外活動,探討蘇格蘭在工業化與城市化過程中,北方高地這塊象徵「原始、荒蕪、冒險」的土地如何影響人們的國族意識、公民身分與自我認同。2003年,他發表一篇被廣為引用的文章,名為Telling small stories: spaces of knowledge and the practice of geography。雖然仍是探討北方高地在1950年代的青年活動,但他刻意使用小人物的日記與回憶,並呼籲研究者回歸「實踐」的場所,彷彿宣告了非再現的立場。
2005年,他發表文化地理學三部曲的第一篇──Cultural geography: the busyness of being more-than-representational,被引用將近1500次,堪為學術生涯迄今的代表作。該文章詳盡回顧新世紀之初,非再現典範如何在地理學界百花齊放。作者並非要梳理哲學辯證的過程,也不試圖闡明或定義非再現理論,倒更像是為人文地理學開啟新的視野,重新召集研究者往新潮流靠攏。在這篇文章中,他將非再現研究歸納為三個類別:田園(reaching out-gardens)、家(coming back-home)以及工作(moving about-work)。其中,田園主題很大部分涉及園藝和農業,當garden成為gardening,暗示綠地作為一種生活空間,人與非人會透過實作互相形塑。他指出,非再現並不將地景描繪為最終產物,而是關注地方生態如何在動態過程中持續創建。所謂reaching out,強調研究者要走出去,走出超然的、菁英主義的視野;同時也是走進去,走進非學術、甚至非人的社群,讓自己貼近事件發生的彼時彼地。
走出去之外,非再現研究也走回來,回到家的場域。延伸人文主義地理學對於家的豐富討論,非再現更深入挖掘細緻的多感官經驗。比如說,當我結束一個午後的校園漫步,回到地理系館的研究室,在這個人們長時間工作的場所裡,也能發現每個人與空間建立的各式各樣親密關係──溫柔的日光、椅子的觸感、盆栽的設置、咖啡的口感、房屋的氣味、遮蔽性的隱私空間等等,混合成某種獨特的歸屬感,使得研究室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工作場所。和早期人文主義地理學相比,非再現並不特別強調公共性與普遍性,反而肯定個人性的情感與經驗。
第三個類別是關於工作的,特別是工作中資訊、人員、物品的移動所連結的社會網絡;研究主題涵蓋開車、交談、打電話、組織、計畫、協商、導航等等,探討其測量、評估、決策的過程。這個類別很大程度上受到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STS)的啟發。
非再現在研究方法與寫作格式上,似乎有種不成文的實驗精神,用Creswell的話來說,則是經常令讀者感到迷惘。Lorimer不僅不避諱這一點,自己更是個富有企圖心的基進實踐者。他寫過幾篇完全背離學術格式的期刊文章,比如2010年在《表演研究》上與Wylie合作發表一篇名為LOOP(a geography)的作品,內容描述兩人漫步到海岸再走回來的過程。文章開頭使用非常奇異的、詩一般的遞迴語句,內文則以經緯度座標分節,形式比起Wylie的A single day’s walking更加叛逆不羈。對於預期讀到一篇學術論文的我來說,一頁一頁瀏覽下來,喃喃自語的氛圍實在令人焦慮不安,彷彿置身霧中風景。然而綜觀Lorimer的學術走向,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也稱得上恰如其分吧。
關於Hayden Lorimer,只看學術活動必然有所不足,他寫散文,也錄製廣播節目,可見學術界並不是他唯一的對話對象。回到個人生活,Lorimer則是個毅力非凡的跑者,在私人推特帳號上,他如此自我介紹:「Geographer, Runner, Sometimes Both.」對他而言,跑者的身分值得與地理學家並列。循線收集資料的過程中,我也查到他是1999年蘇格蘭越野賽跑的冠軍,而且從推特動態來看,至今依舊相當活躍。Cresswell和Merrman所編著的合輯《Geographies of mobilities: practices, spaces, subjects》中,對於作者群之一的Lorimer有過簡短介紹,說他從事移動研究(walking、running、rambling),本人是個步行者,但更愛跑步(He walks but prefers to run.)。
總結來說,Hayden Lorimer在研究與生活上都是滿懷熱忱的實踐者,蘇格蘭則是不曾離棄的母地。直到現在,他依然有豐富的作品產出(學術以及非學術),並透過自己的雙腳不斷、不斷地前進著。

是地理學家也是跑者的Hayden Lorimer(圖片來源:H. Lorimer本人的Twitter)
延伸閱讀:
Lorimer, H. (2003) Telling small stories: spaces of knowledge and the practice of geography. Transactions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 28(2), pp. 197-217.
Lorimer, H. (2005) Cultural geography: the busyness of being more-than-representational.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29(1), pp. 83-94.
Lorimer, H. (2007) Cultural geography: worldly shapes, differently arranged.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31(1), pp. 89-100.
Lorimer, H. (2008) Cultural geography: non-representational conditions and concerns. 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 32(4), pp. 551-559.
Lorimer, H. & Wylie, J. (2010) LOOP (a geography). Performance Research, 15(4), pp. 6-13.
Lorimer, H. (2011) Walking: new forms and spaces for studies of pedestrianism, in Cresswell, T. and Merriman, P. (eds) Geographies of Mobilities: Practices, Spaces, Subjects. Farnham: Ashgate, pp.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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