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獻緯 (國立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碩士)

今年2020年國產精品咖啡評鑑結果於10月8日由台中市農會公布,前20名的優勝名單,豪不意外,阿里山產區的咖啡不僅囊括14個名額,且包辦前6名,其他分別落在雲林古坑2名、南投仁愛2名(屬同一農園)、台中東勢及新社各1名。不難發現前20高分的咖啡皆來自高海拔產區,這樣的情況自2012年第一屆國產精品咖啡評鑑開辦以來就是如此,當消費者看到這個名單自然容易從等第排序的角度來認識台灣咖啡,但是這樣的認識方式不僅可能忽略中低海拔的台灣咖啡產區,如台灣目前最大的產區屏東,以及台東、花蓮,台南等產量也不低的產區,同時也難以看見不同產區的咖啡發展脈絡,以及農民「做咖啡」的創意與心力。

以屏東縣為例,屏東泰武、三地門、瑪家等地的咖啡則曾作為古坑的補充豆,莫拉克風災之後推廣種植咖啡,不僅因政府政策,還涉入排灣、魯凱族人對咖啡提供生計、解決社會問題的之作為,即使災民已經遷居山下,他們仍上山栽植咖啡不輟,並且擴大生產規模。而我田野所在地南投縣魚池鄉咖啡產業的形成脈絡又另一幅風景。如果以921震災之後展開的地方振興計畫作為近二十年來咖啡風潮的起點,最成功最負盛名的是古坑咖啡,不可否認,其他鄉鎮因為古坑的成功而投入咖啡的人不在少數,魚池咖啡的幾位先驅者也在此列,並不晚於台灣其他產區。然而相對於古坑以咖啡原鄉作為振興主軸,魚池鄉在震災之後展開了以紅茶為主軸的農村復興計畫並且獲得成功。有趣的是,同時期在南投縣內的國姓鄉與古坑一樣,選擇以咖啡作為農村復興與轉型的切入點,即使知名度不若古坑鄉,如今國姓鄉已經是國內第二大產區,同時也是南投縣的咖啡交流、知識生產中心。而魚池鄉的咖啡產業化起點是在2011年,魚池鄉民余芳霞所生產的咖啡在偶然的機會下被比賽選手選為比賽用豆,拿下比賽亞軍,引起了國際評審的興趣,這件事使魚池鄉的咖啡上報曝光,後續引起其他鄉民的興趣投入咖啡種植,也讓地方執政者注意到咖啡的潛力,進而促成後來教育訓練課程、評鑑、生豆認證開辦與產銷班成立。

與檳榔樹間作的魚池咖啡(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魚池鄉出產的咖啡大部分種屬於淺山地區,根據2019統計資料顯示魚池咖啡種植面積為15.56公頃,帳面之下廣泛推估可到40公頃以上。即使如此,相較於大產區這樣的規模並不大,這引起我的好奇心,魚池咖啡不僅沒有知名度,位屬淺山地區也沒有海拔優勢,評鑑的分數以及在台灣精品咖啡市場上的熱度並不如阿里山等高山地區的咖啡。此外台灣全部的咖啡生產量佔不到進口咖啡的百分之三,魚池咖啡不可能與大通路的廉價進口咖啡競爭,在此層層的逆境之下,魚池農民種植咖啡反映出什麼樣的農村現象?他們又該如何「做咖啡」,並佔有市場利基生存下去?

我透過訪談幾位魚池咖啡的先驅者,發現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原本沒有務農經驗的「新農」竟然在魚池咖啡的發展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趣的是,他們對於咖啡的態度是複雜而動態的,隨著時間而轉變。這幾位在2011年以前就投入咖啡產業的先驅者中,有人將咖啡做為主要事業,有些人卻認為咖啡只是輔助性,為其他產業加值的角色。直到2011年余芳霞的咖啡出名之後,後續吸引不少人投入咖啡種植,這些先驅者才察覺到自己的優勢,自己累積了咖啡種植管理與後製的技術,因此開始將咖啡視為一個有潛力、值得發展的產業。魚池咖啡的故事不只有這些先驅者,地方政府、教育訓練課程教師以及後來才加入的咖啡農都以不同的方式貢獻到魚池咖啡產業上。另一方面,在看到人類努力促成產業發展的同時,我也在發現非人類要素的重要性,如檳榔樹、紅茶、農業機械、病蟲害等等與咖啡的關係,對於魚池咖啡產業化過程有至關重要的影響。魚池的咖啡的產業化在偶然性因素之外,也是一個涉及許多人類與非人類要素的建構過程,一起建構出魚池咖啡,抑或是官方所推廣的品牌「日月潭精品咖啡」。

自2017至2019大約兩年時間,我以「跟著行動中的咖啡農」為方法,跟著咖啡農一起種咖啡、做咖啡,並且記錄咖啡在魚池如何經眾人之力逐漸成為一個產業的過程。由於貼近咖啡技術實作者的農民,我得以從他們對不同議題的態度、實際上採取的行動,隱約察覺到他們更深一層的憂慮,這樣的憂慮不只是關於生計,更是關於產業定位,這樣的憂慮不僅反映出咖啡評鑑的局限之所在,也是魚池咖啡農對於淺山地區的咖啡市場利基不斷地思考。在評鑑上,精品咖啡協會(Specialty Coffee Association,後稱SCA)評鑑準則以盲測的方式品評咖啡,一杯咖啡被分為酸值、甜感、口感、乾淨度等等,最後得出一個分數。這個標準並不考慮產區差異,應該說正是因為抹除掉多餘的訊息以保持標準本身的公正性。這樣的結果造成高海拔的產區在這樣的評鑑準則下拿到較高的分數,而淺山及平地的咖啡往往敬陪末座。難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就要淺山及平地產區的咖啡農不種咖啡了嗎?就像一位大哥說的:「阿無甘叫我愛剉剉掉(難道要叫我把咖啡都砍掉)?」這樣的結論不免倒果為因了,在SCA評鑑準則被廣泛使用之前淺山及平地產區的農民就已經開始種植咖啡了,這麼多次大小評鑑之後,這些咖啡並沒有消失,種植面積不減反增,顯然評鑑的分數高低或許有影響,但並非咖啡農最關切的事。要解答這樣的現象就得回到咖啡農的實作第一線。

「跟著行動中的咖啡農」,我首先察覺咖啡與檳榔間作的現象,不論是檳榔農為了分散風險所以間作起咖啡,或是因為檳榔農不願投自己入咖啡種植而將他們檳榔園下的土地出租出去,共通點都在於將檳榔樹下的空間作妥善的利用,正好咖啡樹在半遮陰的環境下可以長得更好。而在咖啡的銷售上,我看見一群懂得與消費者打交道的咖啡農,在與消費者互動的過程中形成一套對於咖啡種植與品質製作的技術。技術的型塑需要經過一次次的挑戰與調整,魚池咖啡農透過課程學習、參與評鑑與認證,但他們在銷售第一線卻遇到消費者的挑戰,所以一方面他們依循鄉公所開設的課程吸收知識技術,另一方面不斷地挪用SCA國際準則中的各式元素為自己所用,組裝(assemblage)一套客製化技術。

我希望透過魚池咖啡的案例為近十幾年來台灣咖啡種植現象提出歸納整理以及可能的解釋,同時也能反映出農村經濟變遷的片段,以及片段中更加複雜的互動關係。就像檳榔,因為它容易管理且管理成本低,早期吸引需多人種植,但近年因為檳榔價格不隱定,政策上的不鼓勵,以及國人公衛觀念的養成,許多檳榔農遂間作咖啡來分散風險,與此同時,仍有許多無法負擔間作咖啡勞力的老農將檳榔樹下的空間釋出給有意之士。此外,咖啡與檳榔樹也不如我想像的那麼合拍,其中還牽涉到檳榔用藥、病蟲害相互感染等議題。

最後歡迎大家閱讀指教我刊於中國地理學會會刊第65期的文章「異質精品化:國際評鑑準則與魚池咖啡在地技術」。

 

期刊文章

黃獻緯(2020),異質精品化:國際評鑑準則與魚池咖啡在地技術。中國地理學會會刊, (65) 1-15。doi: 10.29972/BGSC.202006_(65).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