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註:王麒愷碩士論文「鹿港 木工岫 :家族企業頭家與木工師傅的關係生產」得到 國立台灣圖書館民國 108 年度「台灣學博碩士論文研究獎助」碩士優等論文。
王麒愷(台大城鄉所碩士,阿愷之聲主持人)
有一次我來到大街上一家已經歇業的家具行中訪談,問及頭家,為什麼鹿港這座濱海的城鎮過去會發展出如此蓬勃的木工產業,伊對我講了這段話:
「鹿港喔,遮自古以來就是一个木工岫(siū)……。」
岫(siū),在臺語字面上有著風水福地、發源地之意,「木工岫(siū)」這個常民的空間觀,是地方業者用來解釋、以及認同本地產業的方式,若從地理學的角度來理解岫(siū),或許「區位」是個可以類比的概念。
綜觀臺灣各地的木業產區大致可分作三類,分別是因鄰近原料產地而發展的羅東、豐原與嘉義等製材產區,以技術優勢為發展條件的桃園大溪、苗栗三義等製造產區,還有以消費市場為導向,緊鄰商圈或主要幹道者如台北文昌街、高雄鳳仁路等家具街。位處在彰化縣西北端的臨海城鎮鹿港,對應於上述的區位分類,好像歸屬於技術導向的製造產區,然而若我們進一步再問,這個木工岫的技術條件如何生成?與其它產地相較,鹿港的區域特殊性何在呢?

圖 1 鹿港舊街區(中山路)上的家具店/王麒愷提供
區位的概念儘管協助我們釐清產地背後的地理條件,但論及生產空間中的經濟行為,就得回到經濟社會學的鑲嵌性(embeddedness)概念中來討論。這門社會學領域在臺灣的發跡適逢1990年代前後中小企業的轉型期,對於製造業的生產行為與文化有著豐碩的研究成果,也如實捕捉臺灣農村工業化與城鄉移民的勞動圖像,不過晚近經濟社會學的研究則轉向聚焦在ICT等資本、知識密集的產業,同個時間,那些過去撐起臺灣經濟奇蹟的製造產業陸續面臨到跨國市場競爭與國內生產成本上漲的困局,即成了所謂的「傳統/夕陽產業」。這是我初來到木工廠時的窘境,在工廠裡幾乎每一位木工師傅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都是:
「你做木工業的研究創啥(做什麼)?這途現在真稀微(蕭條)啊……。」
1989至1991年間,臺灣成為全世界木製家具外銷量的最龐大的國家,年平均出口產值約24億美元,佔整體臺灣外銷總額的3.5%。然而同個時間,國內業者開始面臨台幣升值、原料短缺、工資與土地成本上漲等不利於出口的條件,因此不少業者陸續移往新興的中國沿海城市及東南亞諸國設廠,這條跨國家具生產鏈的移轉導致大量低價產品傾銷回臺灣,嚴重衝擊本地業者,這個昔日的家具王國因此逐漸落日。九零年代末期,當本地業者嘗試生產轉型之際,隨即遇到技術人力(skill labor)培養的斷層問題,當時許多技職學校直接廢除校內的木工科,改成符合市場趨勢的室內設計科,或者大幅減少實作課程轉以升學科技大學為教學方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無非是2000年時臺灣最悠久的木工科:台東公東高工木工科的停招。

圖 2 福興鄉某個插滿家具工廠招牌的道路轉角
面對晚近日益嚴峻的產業環境,當我來到鹿港這座臺灣中部重要的木工家具產區時,卻發現這個普遍以中小型工廠為規模、家族企業為經營模式以及傳統師徒制為技術基礎的古老產區仍然生機盎然。換句話說,我們似乎得換上另一種有別於進步觀點、產值取向的視角來進入鹿港這片田野,去觀察構成此區域如何鑲嵌進全球資本主義市場的那些非資本主義元素,即人類學家Anna Tsing所強調的環資本主義(pericapitalist)視角。
當今,鹿港的木工業界有個延續了一百五十餘年之久的神明會「錦森興魯班公會」,魯班公是木工業界共同祭祀的行業神,透過神明會的先賢圖,幾乎就能講述一段自清帝國晚期從福建一帶移民來鹿港的市街發展史。換句話說,「木工岫」這句行業話的精髓在於職業社群間發展悠久的生產文化,從博爐主(魯班公)的祭祀文化到家族企業的經營模式,讓鹿港逐漸發展出一套仰賴地緣關係的生產鏈,即所謂「靠關係的生產(production of relationship)」。另一方面,早期普遍存在於家族企業木工廠中的師徒制度,也讓老匠師們培養出「鹿港家具」與「鹿港師傅」的職業認同,這成為往後有些木工廠轉型的關鍵條件。

圖 3 晚近崛起於農村中的家具工廠
我們靠近一點來看,晚近的市場條件讓鹿港家具產業的內部發生了變化。生產空間從早期群聚於舊市街區(中山路)陸續轉移到鎮郊(彰鹿路)以及周圍農村(福興鄉秀厝村、粘厝村)來擴大生產,這些搭個鐵皮廠房的家族企業藉由培養員工對於「咱工廠」的認同感來達到彈性的生產工時,有些則透過二代接班來完成生產技術的升級等。另一方面,國家部門也開始透過技術保存與勞動培訓政策(以1985年由教育部推動的民族藝術薪傳獎為濫觴),即以文化治理(cultural governance)來振興舊市街的木工產業,因此出現了有別於產業市場的藝師階級(artisan class)。這個新興階級成為木工師傅們在面對市場困境時能夠向上爬升的可能路徑,同時卻也襯托出另一群更龐大且沈默的勞工階級,他們的技術隨著自動化量產機械的進步,成了老師傅後來用來自嘲的「無路用的功夫」。
本研究自2017年至2019年間,以阿愷之聲電台作為研究方法,在鹿港鎮與福興鄉一帶的家具工廠進行深度的參與式觀察。我試圖承接1960年代美籍人類學家Donald R.DeGlopper來到鹿港的中國社會研究,以及1990年代社會學家侯念祖以鹿港小木匠師的勞動研究,並酌以新的理論視角重新回顧這片古老卻生機盎然的木工岫。藉著這份研究,我希望能刻劃出曾經生活在鹿港一帶木工廠中的頭家與木工師傅們,他們三代人的完整樣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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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要自 王麒愷(2019)〈鹿港木工岫:家族企業頭家與木工師傅的關係生產〉,國立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所碩士論文。https://hdl.handle.net/11296/5d82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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