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安(端傳媒特約撰稿人)

二〇一九年九月底,台索斷交後五天,我搭乘巴紐航空在巴紐首都摩爾斯比港(Port Moresby)轉機,準備前往索羅門群島進行採訪。

班機在摩爾斯比港降落時,天還未亮。我跟著其他乘客魚貫走入空蕩蕩的航廈,在轉機櫃檯前排隊。航廈牆上到處都掛著中文燈箱廣告,除了中國建設銀行的藍色標誌之外,面向中國客人的房地產廣告也很醒目。這個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中最貧窮的成員國,二〇一八年才在中國的協助之下,風光主辦了亞太經合高峰會。

2018 年 APEC領袖峰會,巴紐總理 Peter O’Neill 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握手。中國在巴紐投資甚深。(圖片來源:REUTERS/David Gray)

排在我前頭的是四個操北方口音的中國人,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西太平洋上的密克羅尼西亞聯邦(Federated States of Micronesia)。

「我們是海洋科考團團員,昨天從北京出發,要去波納佩(Pohnpei,密克羅尼西亞聯邦最大島)和科考船會合。」原來科考團的研究員一般不隨船航行,而會直接飛抵目的地再行上船。

從地圖上看,從北京到密克羅尼西亞更快更短的路線,其實應該是在關島轉機,來巴紐轉機反而繞了一大圈。然而關島畢竟是美國屬地,中國人轉機必須申請美簽,「時間和金錢成本不說,還不一定簽得下來;從巴紐轉機,就沒有簽證問題。」

科學家對於簽證的抱怨,我在世界各地都聽過——不論是科考團或觀光客,中國人移動的路線,經常都是由各國簽證政策所「擠壓」出來的。

由於巴紐坐擁西太平洋地區的樞紐位置,國營的航空公司又經過多年整頓,今日已經發展成為東亞、紐澳和西太平洋地區之間的航空樞紐;讓中國旅客傷透腦筋的美國簽證,反倒讓巴紐航空大發利市。

事實上,簽證政策也反映出了一個事實:在受西方國家掌控的整個西太平洋地區之中,巴紐就是一個異數,也是對中國最為友善的國家。

候機時,我和一位丹麥觀光客聊了起來,他對於中國人在巴紐經濟中的地位,自有一套幽默的理論。「我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好意外的。巴紐的貨幣叫什麼你知道嗎?基那(Kina)。我們丹麥語的『中國』,就是 Kina 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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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紐貨幣 Kina。聽起來和中國有幾分神似。(圖片來源:維基百科丹麥語 Papuansk kina)

沒有想到,我為了採訪,選擇了一條最簡便的飛行路線途經巴紐,卻在抵達索羅門群島之前,就已經先在候機室和三萬英尺的高空中,體驗了中美角力在西太平洋島鏈上的一道破口。

然而在地圖上畫出破口的,當然不只是飛機航線和簽證政策而已。

*再掀波瀾的「鱷魚溪遺址」爭議

為期一週的採訪行程結束之後,我帶著幾位記者的名片、一共三十多個小時的訪談錄音,還有深了三個色階的膚色離開索國,但中索建交的餘波並沒有就此止歇。

就索國內部而言,索國總理蘇嘉瓦瑞接連開除了幾位「挺台」閣員的職位(他們都是在決定台索斷交的內閣會議中投下「棄權票」的閣員),試圖鞏固中索建交的決策,而反對中索建交的個別地方省份,則有反對聲浪方興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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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羅門群島和中國建交後,引起國內反對聲浪(圖片來源:I am from Honiara Solomon Islanda)

就中國而言,新到任的大使也發表了聲明,針對台灣對索國的捐款模式進行了改革。在過去,台灣的捐款都是直接撥入「選區發展基金」(Constituency Development Fund, CDF)的常態性年度預算之中,由各選區議員自行分配運用,卻也成為議員貪腐的溫床,為人詬病已久。或許是為了降低索國人民對中國的疑慮,中方高調宣布,捐款此後將以「專案專用」的模式挹注,而不再經手各選區的議員,的確讓不少索國人民感到耳目一新。

但這一切在國際媒體中並沒有博得太多版面。中索建交像一顆被擲入深潭的石頭,在激起水花之後,很快便沉入潭底,淹蓋在其他國際脈動的湧流之下。然而最近幾個禮拜,一則關於二戰遺址的新聞,卻讓國際媒體再次關注起這個南太小國。

有報導指出,索國最大島瓜達卡納島(Guadalcanal)上的鱷魚溪(Alligator Creek)二戰遺址,已經悄悄落入「中國企業」手中,未來將會進行漁業項目開發,並已於近期立起圍籬,不讓遊客進入。

翻開地圖,鱷魚溪遺址就位於索國門戶荷尼亞拉國際機場附近。一九四二年,日軍在中途島大敗之後,為了奪回被美國攻佔的亨德森飛行場(亦即今日荷尼亞拉國際機場的前身),於是派遣陸軍上校一木清直前往索羅門群島進行登陸作戰,開啟了在二戰史上相當重要的瓜島戰役(Guadalcanal Campa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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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島上的戰機殘骸(圖片來源:World War II Foundation 自 flickr上)

由於軍力相差懸殊,一木上校的登陸行動並沒有持續太久,最後日軍幾乎全軍覆沒,而一木也在飛行場附近的海岸邊陣亡。

對於這場行動的評價,今日說法不一。有些人將登陸慘敗歸咎於一木的魯莽行事,有些學者則認為,這種說法其實是為了掩蓋當時日軍參謀情報失準、調度不當的過失。甚至還有人認為,參謀部之所以將一木的部隊從中途島調往索羅門群島,其實就是為了避免這支部隊返回日本,讓日軍在中途島戰敗的消息曝光。

到了一九八〇年代,一木清直的遺骸才終於在鱷魚溪一帶重見天日,日本政府遂在遺址立碑,紀念這場慘烈的登陸作戰,而也正因為如此,這起「二戰遺址落入中國商人手裡」的新聞,才會讓日方尤其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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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政府於 1998 年於瓜達卡納島上設立紀念碑,紀念瓜島戰役以及在索羅門群島戰死的日軍(日語:ソロモン諸島方面戦没者慰霊碑)(圖片來源:日本ソロモン会)。

有意思的是,日本和美國這兩個當年曾在索羅門群島捉對廝殺的仇家,今日在新的一輪國際秩序之中已經成為盟友,而這個見證雙方恩怨的遺址,現在卻落入了新崛起的角力者「手中」,不免也讓人有國際政治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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