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歐亞帝國的邊境: 衝突、融合與崩潰, 16-20世紀大國興亡的關鍵 》一書譯者序)
李易安(端傳媒特約撰稿人)
人類對於世界的想像,經常是鑲嵌在語言之中的。
比如我們說起「邊境」時,腦海裡會浮現的畫面,往往是「邊陲」、「偏僻」而「荒蕪」的意象,總的來說,便是「核心地區」的對立面。然而事實上,在現代國界的作用之下,邊境也經常是商貿活動熱絡、人員往來頻繁的「核心」熱點。如果翻開地圖,我們也能發現,本書中提到的「邊境地帶」,其實就地理位置而言,也都稱得上是整個歐亞大陸的「核心腹地」。
由此而論,「邊陲-核心」這組二元對立的概念,其實是互為表裡,經常充滿辯證意味的。對於譯者來說,這種「邊陲-核心」在意象上的張力和罅隙,也體現在某些詞彙的翻譯過程之中。
就以本書最核心的概念「borderlands」為例,該詞彙可以有「邊界地帶」、「邊疆地帶」、「交界地帶」或「邊境地帶」等譯法。
然而由於「borderlands」前面被冠上了「Eurasian」這個形容詞,因此如果譯作「歐亞邊界地帶」、「歐亞邊疆地帶」,似乎便容易被理解為「歐亞大陸的外圍」(也就是冰島、堪察加半島這類外圍區域),但這明顯和作者想談的「歐亞大陸上,位於各個帝國之間的地帶」不同。
類似地,如果譯成「歐亞交界地帶」,則似乎又容易被誤解成「歐洲和亞洲的地理交界」(也就是烏拉山、高加索山、土耳其海峽這些地方),但作者指涉的地區並不僅止於此,其實還包括亞洲境內的中亞地區,以及歐洲境內的多瑙河流域、東歐大草原等地。
在不論怎麼選都難以避免歧義的情況下,我決定選用「歐亞邊境地帶」,原因是「邊界」、「交界」都有介面和界線的意思,但實際上這些帝國之間,不見得真的都有明確而穩固的「界線」。但比較可惜的是,「邊境」一詞,似乎仍帶有單一國家的視角,因而較難體現出「交界」那種「兩個以上行為者互動」的動態意象。
就本書的視角而言,「邊陲-核心」的二元張力,其實也本就是作者的核心關懷之一。不論是學界或是坊間,較常見的歷史寫作一般都是以單一國家為主角的「國別史」。然而本書不只橫向地針對不同帝國進行了比較,同時也將各個帝國之間的邊境地區放到舞台的正中央,為讀者展示了邊境地區,是如何在各個歐亞帝國崛起、相互角力,以及逐漸衰敗的過程中,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而不再只是「國別史」裡被征服的「邊陲配角」而已。
然而這種書寫取徑和視野,就實務上而言,似乎仍然避免不了以帝國作為敘事主體的囿限,但這恐怕不是歷史書寫的方法論可以解決的問題。畢竟直到今日,我們對於伊斯蘭世界、非洲、中亞等「邊陲地區」的想像和理解,經常仍要依賴西方學者的轉譯,或者至少仍需以西方的知識體系為框架來進行理解。
我在中亞地區旅行時,偶爾也能體會到類似的感受。
前往中亞之前,我曾讀過一些西方學者關於中亞地區的著作,主題包括文化、歷史和地緣政治。儘管那些著作以中亞為主題,但它們在我腦海中建構出的中亞圖像,依然是個「介於……之間」的意象─北邊是俄羅斯,西邊有土耳其(以及距離更遠,但無形勢力更加龐大的歐美西方世界)、南邊是伊朗(以及廣義的整個伊斯蘭世界),東邊則有已經崛起的中國。
在這個圖像中,中亞依舊像個十字路口,夾在強權之間,活像邏輯學的范氏圖(Venn diagram)裡,各個大圓圈共同交集的那塊形狀─每個稜角都被削掉,但又不是真正的圓,因此「四不像」,難以歸類。
但實際上,我在中亞遇到的許多人,卻不見得喜歡這種「介於之間」的想像(儘管許多人都會說,就外貌而言,中亞人長得「就像東方人和西方人的混血」),也不喜歡「絲路」這個包袱過重的刻板敘事,更不喜歡被視為歐亞各個帝國之間的「過渡帶」、「緩衝區」或「勢力範圍」。
但這並不妨礙本書的貢獻,因為作者本就無意以各個邊境地帶為主體,他關注的依然是邊境地帶對歐亞帝國的作用,並以長時段的縱深、宏觀的比較視野,少見地拉出了寬闊的討論空間。
在這個過程中,你會發現歷史驚人的延續性─過去總要在草原上建立附庸國、製造「緩衝區」,藉此獲得「安全感」的俄羅斯人,至今仍在克里米亞、烏克蘭東部和中亞地區試圖鞏固勢力範圍;因為天朝制度崩解和屈辱感而推動改革的清帝國菁英,其後代今日也在將類似的恥辱感化為「復興中國」的動力,並為境內的少數民族和周邊地區帶來壓力;夾在伊斯蘭文化圈與歐陸之間,因而在伊斯蘭教和西方文明之間躊躇猶疑的土耳其,今日依然在為了「該不該強制女性脫下頭巾」、「如何加入歐盟」而爭論不休;身為伊斯蘭教第二大派系根據地,與伊斯蘭文明息息相關、卻又保有自身認同的伊朗,今日也依然在中東、中亞和其他強權之間努力維持自主。
由此,位於帝國之間的「邊境」,命運似乎不可避免總會帶點悲情─夾在俄羅斯和德意志人之間的波蘭,在歷史上曾被三度瓜分;中亞國家從蘇聯獨立之後,久久無法擺脫對俄羅斯的依賴,至今仍在進行撤換西里爾字母的文化工程;位於俄羅斯、土耳其、伊朗之間的高加索地區,儘管已有種族大屠殺和國界爭端等歷史問題懸而未決,卻又在二○○八年遇上俄羅斯和喬治亞的戰爭,近期又有中國的一帶一路擾動均勢,至今依然是個火藥庫。
旅遊作家簡.莫里斯(Jane Morris)在為義大利城市第里雅斯特(Trieste)進行書寫時,曾指出該城市雖然今日為義大利領土,卻曾是哈布斯堡王朝最重要的海港,因而城市裡仍有一絲絲德意志文化遺緒,加上周邊又被克羅埃西亞、斯洛文尼亞包圍,因此又有大量斯拉夫裔人口和斯拉夫飲食文化,儼然就是歐洲三大文化區的交界處。然而「Trieste」這個地名,卻和法文、英文裡的「哀傷」(triste)一詞相似─若從邊境地帶的歷史來看,這似乎倒也是個頗為適切的巧合。
不過邊境的犬牙交錯、帝國的來回壓境,在歷經時光洗鍊之後,有時卻也能釀造出精采的文化成果─比如鄂圖曼帝國在巴爾幹半島的經營,便在東南歐演化出各種帶有土耳其風味的烤肉和烤餅,將歷史的苦澀化為日常的美味。對我來說,這些邊境地帶總歸都是迷人的:它們作為一種「偏離主流敘事」的存在,總在為我提供另類視角,因而也經常是靈感的豐富泉源。
我衷心希望這本關於「邊境」的書,也能帶給所有讀者類似的收穫。
《歐亞帝國的邊境: 衝突、融合與崩潰, 16-20世紀大國興亡的關鍵 上下冊 (2冊合售)》
The Struggle for the Eurasian Borderlands: From the Rise of Early Modern Empires to the End of the First World War
作者:Alfred J. Rieber
譯者:李易安
出版社:貓頭鷹出版社
出版日:2020.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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